2020年11月21日，东莞虎门镇，“第25届中国（虎门）国际服装交易会暨2020虎门时装周（秋季）”新品时装秀。图/东莞图库
周末的虎门大道堵车经常蔓延好几公里，人流车流涌动，繁忙又稍显混乱，让人不禁感慨这里的喧嚣与景气。当地人却是一副不值一提的表情，继而怀念起在电商时代来临之前的辉煌。
这一条大道附近是1平方公里的服装批发商圈，有着两座大型服装城——富民时装城和黄河时装城，从上世纪90年到本世纪初，那个堪称线下批发市场的黄金年代，虎门是数一数二的时尚发源地。富民时装城的档口一席难求，东莞最知名的服装品牌“以纯”就是从这里走出来，富民也有着“百万富翁摇篮”“服装品牌孵化地”等名声。
如今很多档口要么空置，要么改做其他生意。服装电商、直播电商等新消费模式分走了服装专业市场的大量客流，留下来的商铺也开始走上线上线下销售的双渠道，市场里挂着不少电商培训的广告。
“最高峰的时候，这条路根本别想通行，现在的客流连过去的五分之一都不到。”熟悉这里的老司机介绍道，“这么拥堵，主要是虎门发展太早，道路等基础设施老旧了。”
虎门旧称太平，太平镇的前身“太平墟”开埠于明末清初，至清朝末年，已发展成为莞邑三大墟镇之一，曾是珠三角的重要商品集散地、对外贸易关口，工商贸易直接影响粤港澳、辐射全国。凭借这样的商贸文化和地理位置，中国内地第一家“三来一补”企业在此落地，虎门就此迈上农业向工业转型的快速路，曾经在镇域经济中一骑绝尘。如今，虎门的“东莞第一镇”易手多年，属东莞前三。
2022年，虎门镇地区生产总值735.77亿元，以电子信息制造业、信息传输线缆产业和纺织服装鞋帽制造业为三大支柱产业。其中纺织服装作为最具标志性的产业，年产值超过420亿元。据报道，根据虎门服装协会5月摸查情况反馈，受消费市场需求减弱，中美贸易摩擦而导致纺织服装鞋帽制造业出口减少等因素影响，约七成企业出现负增长，预计虎门服装服饰产业1月-5月工业增加值同比下降14%。
纺织服装的起落诠释着虎门经济的兴衰。近十年来电商的冲击只是虎门纺织服装遭遇的又一次冲击，作为最先卷入全球化市场浪潮的产业，历经多次市场变化和经济周期起伏，几次转身，如今仍在艰难求索。
服装兴镇 几经浮沉
从洋货扎堆到产业聚集。虎门位于珠江口东岸，海路往返中国香港只需几个小时，早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虎门小商贩从中国香港和深圳沙头角运回面料、服装、鞋袜及其他日用品，以地摊经济满足了当地居民对服装颜色和款式的多样化需求，“洋货一条街”远近闻名。到了80年代中后期，虎门凭借地理优势不断承接中国香港等地的纺织产业，外资服装来料加工逐渐增多，虎门镇政府因势利导，引导服装企业“进街巷”，引进服装产业链上下游企业，服装产业发展步入有序正轨。1993年11月，政府斥资7000万元建设富民商业大厦，分散在街巷的商户集中到大厦经营，专业商贸市场已现雏形。虎门镇政府于1995年提出“服装兴镇”发展战略，实施了一系列扶持壮大服装产业的措施，将虎门服装产业带入大发展阶段。
从产业集聚到集群蝶变。商贸的活跃赋予了纺织服装产业发展的前提，“前店后厂”模式如雨后春笋般推广开来，民营企业快速发展壮大。与消费终端直接链接既省去了中间的流通环节，又能使服装企业及时洞察消费趋势，虎门服装的市场竞争力日益突出。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取代家族式管理方式，拉链、面辅料市场逐渐完善，织布、漂染、刺绣等产业链配套逐步完备，物流、劳务等服务机构不断涌现，虎门服装产业集群逐渐成型。当时盛传一句话，“对于巴黎时装，东京市场反应周期是15天；对东京时装，中国香港反应周期是10天左右，而虎门市场对中国香港潮流的反应只需5天。”足见虎门当时走在了时尚前沿，并奠定了“南派女装”的名声。1996年，政府搭台开始举办首届“中国虎门国际服装交易会”，这个全国第一个镇级国际交易会对后来虎门服装产业对接全球市场、扩大整体知名度、增强影响力、完善产业链等至关重要。2002年，虎门被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命名为“中国女装名镇”，成为与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建立试点共建关系的首批纺织特色名镇之一。随着产业生态不断完善，服装的品类也得到扩充，童装、男装、休闲装等品类日益丰富。
金融危机倒逼品牌和渠道升级。进入21世纪，内需市场依托我国宏观经济发展实现体量跃升，国际市场依托我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契机得以迅速开拓，直到金融危机爆发之前，纺织行业处于黄金发展期。至2007年底，虎门全镇上规模服装制衣企业1300多家，服装年生产量达到2.5亿件（套），销售总额近150亿元；虎门服装生产企业在国内外注册商标有5000多个。
金融危机爆发后，国内外需求双双下滑，虎门品牌力量薄弱、产品同质化竞争激烈、生产要素制约加剧等外部风险和内部矛盾纷纷涌现。虎门开始在品牌端发力，打造区域品牌，培养产品品牌，提升面料品牌，组团参展中外服装服饰展会，2014年成功在马德里公约国注册“虎门服装”国际商标，让虎门品牌走向了世界。如今，虎门拥有各类服装服饰注册品牌5万多个，其中“以纯”“新虎威”为中国驰名商标。
2022年，虎门纺织服装企业近3000家，服装服饰业企业工业总产值约420亿元，占到全镇工业总产值的四成以上，年销售额超过830亿元，年产服装约4亿件（套），从业人员超过20万人，其中规模以上企业75家，高新技术企业3家。拥有面辅料、印染配套企业及咨询、设计、策划等配套服务机构1000多家，服装服饰及面辅料专业市场40个，经营商户1.5万。
随着互联网与市场渠道融合发展，虎门积极拓展线上渠道，逐渐成为我国服装服饰电商的重要基地，2013年建设阿里巴巴·虎门服装产业带，2015年被国家商务部评为“国家电子商务示范基地”，2020年建成虎门电商产业园。如今，虎门拥有服装相关电商园（区、城）共七个，落户或签约入驻的电商企业近3000家，是目前东莞最具产业特色和基础的电商基地，基本实现了全产业链电商化。2022年，虎门纺织品服装网上销售额为573.8亿元，全镇从事电子商务的企业及个体户超过9000家。
创新出口业态 开拓新兴市场
2013年之后，我国经济发展步入减速降挡、结构优化、创新驱动的发展阶段，虎门也再次遭遇困境：发展空间受限导致部分企业外迁，多数小微企业缺少工艺设备改造升级和研发投入资金，高端人才短缺、科技创新能力偏弱。
同时面临的还有深刻调整的外部环境。国际纺织产业供应链加速重构，南亚、东南亚地区纺织服装产品市场份额逐年提升，全国纺织行业经济指标增速出现阶梯式放缓。国际纺织产业供应链格局深刻调整，发达国家加强对高端技术装备的控制力，各国间纺织贸易、投资领域竞合关系更趋复杂。2018年以来，美国对我国纺织品服装加征出口关税，出台所谓“法案”，意图将我国纺织品服装排除在国际供应体系之外。我国纺织服装产品在美国、欧盟进口市场中所占比重明显下降，在美市场份额由2010年41.2%的历史峰值下降至2022年的24.7%，在欧市场份额由2010年42.5%的历史峰值下降至2022年的32.3%。特别是疫情暴发后，通胀压力席卷全球，加息潮来袭抑制全球经济复苏力度，纺织品服装国际消费需求较为低迷。2023年以来，包括虎门在内的大多数服装出口企业面临订单明显下滑的难题。在国际市场需求不足、国际贸易条件恶化背景下，纺织行业急需突破传统出口模式，开拓新兴市场，寻求新的发展空间。
广东影领时尚科技产业有限公司将虎门服装产业的电商发展优势和出口制造优势相结合，牵头建设衣品同创跨境电商产业园，带动虎门服装中小企业创新出口新业态，在出口美欧传统市场遇阻的情况下开拓新兴市场。一方面，电商服务公司将交货周期短、质量稳定、资金流健康的生产型企业纳入出口供应商体系，与SHEIN等跨境电商建立合作关系，借助新型出口平台强大的营销能力解决虎门服装企业出口订单下滑问题，快速打开巴西、印尼等新兴市场，享受新兴市场服装消费及网购快速增长红利。
另一方面，电商服务公司建设电商直播基地，引进物流、报关等第三方服务机构，为众多跨境电商卖家提供网站运营、新品发布、选品展示、质量检测、摄影宣传、直播带货、孵化培训、产业融资等一站式服务，发展壮大出口主体，助力出口品牌享受社交媒体流量红利。据衣品同创跨境电商产业园负责人介绍，目前在亚马逊、阿里巴巴国际站、速卖通、Wish、Shopee平台上从事跨境电商的企业超过1500家，全年跨境电商进出口额达13亿元。
数据显示，2022年虎门镇电商主体通过第三方平台实现网上销售额573.8亿元，增长3.2%，年快递业务量超6.4亿票，日均电子商务快递业务量超175万票，约占东莞市快递业务量的四分之一。
挖掘细分需求 创新经营模式
随着我国居民收入水平的提升，休闲娱乐、医疗健康等改善型消费需求快速释放，服装等生活必需品消费需求增长相对较慢。居民人均衣着支出占比呈现逐年下降趋势，2022年，居民人均衣着消费支出为1365元，在总消费支出中占比为5.6%，较2013年国家公布该数据之初的7.8%下降2.2个百分点。特别是疫情发生后，内需整体呈疲弱态势，导致内销品牌企业面临利润缩减、库存累升等经营压力。
以纯集团作为虎门时装最具全国影响力的代表性品牌，走出了一条逆势增长的道路。从26年前富民时装城一个档口销售服装，到现在年营收达到60多亿元，员工1.3万人，以纯的蜕变靠的就是“专注”：专注在服装领域，专注在国内市场，专注在16岁到35岁的年轻群体，又专注在平价优质时尚服装产品定位。
如果以一般的产业或企业战略发展眼光来看，以纯是止步不前的。传统产业的几个必经之路：出口到国外市场，将品牌高端化、深耕线上渠道等，以纯一个都没有走。在调研中，以纯的管理层介绍说，“我们就专注在这一个细分市场和赛道，其他层次让别人去做。我们董事长经常讲国内这个市场足够大，如果全国人民每人买我们一件衣服就很厉害了。”
抓住这样的细分市场，以纯主要通过质量和款式两个抓手。为把好质量关，以纯2002年就建立了国内民营服装企业的首家质量检测中心。在设计款式方面，以纯在虎门建有专门的研发中心，有200余名设计师，在全行业利润率下降的情况下，缩减其他支出全力加大研发设计投入，每个季度推出约5000个新款服装，打造直营、代理、加盟业态丰富的数字化渠道，第一时间掌握消费者反馈，从而以销定产减少库存。“以快时尚著称的ZARA，和以质量取胜的优衣库，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以纯介绍说。
疫情发生以来，由于社交隔离措施限制，部分品牌缩减实体门店数量，服装零售规模有所减少。2022年，我国服装、鞋帽、针纺织品限额以上单位零售额同比下降6.5%，纺织行业规模以上企业营业收入同比减少1%。以纯通过“连锁加盟”经营模式与代理商利益共享、风险共担，门店数量实现逆势增长，目前拥有全国专卖店6000多家，销售网点遍布32个省、自治区、直辖市，2002年实现产值同比增长2.2%，2023年1月-4月销售额实现2.6%的增长。
推进智能制造 实现降本增效
对于纺织这种劳动力密集的行业，我国劳动力成本逐年上涨、劳动力日益短缺问题带来的冲击甚大。纺织行业必须把数字化从渠道端推向生产端，在降低综合制造成本的同时，实现智能化柔性制造，满足质量上乘、小单快反的市场需求。无论是与出口跨境电商建立稳定的合作关系，还是满足内需市场多样化需求，服装企业都需要将高效的生产能力作为根本支撑。
如以纯大力推进生产端、仓储端、人工端数字化改造，采用AMR机器人实现物料和工件全自动运输，实时监控生产流程以便发现问题并获得解决方案，确保产品符合客户要求。东莞听雨轩服装有限公司采用细胞式吊篮流水线代替传统吊挂系统，通过吊框细胞流、运载数量、模块串联、吊框识别等模块的应用，提升一次成品率，30分钟即可做出成品，生产效率提升22%。衣针衣线（东莞）制衣有限公司打造“众包、共创、柔性”的数字化制衣车间，整合虎门地区制衣小作坊资源，凭借稳定优质的供应成为SHEIN供应商。国家面料馆虎门分馆引进3D面料扫描仪，面料进行过扫描和数据处理后，几分钟内即可生成服装3D效果图。虎门服装设计研发中心引进三维设计Vidya软件和3D服装设计与制版系统，大幅降低制版成本，为企业提升产品开发能力提供技术支撑和创新服务。
提升城市能级 破解产业瓶颈
一业兴，百业旺。虎门服装服饰业经过30多年的发展，不仅成为虎门的特色、龙头、支柱产业，也带动了餐饮、旅业、运输、物流、零售、房地产等行业的兴旺发达，对虎门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不过，与我国其他服装产业集群相比，虎门虽起步较早，但与广东省内的深圳，省外的福建、江苏和浙江服装产业相比，差距依然存在。
首先体现在影响力方面。虎门时装尚未形成文化底蕴丰厚、特色鲜明的时尚风格，缺少印象标识；在品牌方面，缺少时尚话语权。品牌定位较为单一，比如以纯以平价时尚为特色，但在高端时尚、功能细分、场景细分等领域缺少品牌。服装企业竞争激烈，产品大多雷同，没有形成各具特色的差异化发展格局。且自主研发能力弱，众多中小企业作为出口品牌供应商，可替代性较高。
第二就是产业链各环节强弱不均，服装企业较多，但中游的织造和印染环节力量薄弱，上游的棉纺和化纤环节相对缺失。尤其是附加值较高的印染环节薄弱，无法形成上下游一体化的服装产品研发体系。
第三仍是空间发展的老问题，虎门部分服装企业已经向广东省内其他地方和中西部地区转移，产业外迁减弱集群效应。
作为东莞最早进行开发的镇街，虎门遭遇的成长烦恼具有典型性：工业用地现状与企业发展的需求矛盾比较突出，大多工业厂房和工业园区都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旧而又缺少配套功能，难以承载现代化产业发展；城市基础设施的滞后也阻碍了高端人才的落户，形象亟待更新，城市功能有待完善，教育、医疗、养老、交通、人居环境等方面的提升成为产业升级的必需。因此，从2021年开始，虎门重点推进了“筑基”“塑城”“强核”“提质”和“惠民”五大行动，“塑城”行动致力于在更高起点提升城市新形象上加快突破。
高铁虎门站是京港高铁在东莞境内的唯一站点，是东莞对接广深的交通枢纽。当下，在对虎门站扩容改造的同时，虎门镇政府正在统筹规划以高铁站为核心的站产城融合项目，即虎门高铁站TOD，形成虎门新的生活、消费、经济中心。虎门TOD定位为时尚产业研发及展销中心，目标是国际顶尖的时尚产业研发及展销中心，集总部经济、研发设计、时尚发布、商务会展、商贸流通于一体的现代产业集聚区，辐射带动周边服装布料批发市场连片升级改造，提升产业承载能力，拓展发展空间，振兴商贸市场。
虎门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吴庆球曾介绍说，虎门服装的下一个目标是以“粤港澳大湾区时尚中心、中国服装服饰时尚品牌名城、世界级时尚产业集群”为方向，全力打造世界级服装产业集群先行区。
如果说上个世纪90年代富民服装城的建立，将散兵游勇聚集起来，奠定了虎门服装商贸中心的地位；虎门高铁站TOD片区的筹划，则承载着聚集各类生产和创意要素，将服装服饰这一传统产业时尚化、品牌化的期望。
（作者张倩为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产业部行业运行处副处长、袁雪为《财经智库》研究员；编辑：张燕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