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2日至24日，金砖集团将在俄罗斯城市喀山举行扩容后的首次高峰会议。与一年前刻意贬低金砖集团南非峰会不同，这次西方媒体对即将举行的喀山峰会投射了不同寻常的关注。某些西方媒体甚至把金砖集团看成可能与G7集团或整个西方抗衡的“全球南方”国家联盟。
有趣的是，23年前，金砖集团不过是美国投行高盛的经济学家奥尼尔想出的一个投资概念，而当时被奥尼尔包括在这个概念中的四个国家，最初对这个概念并不是太热衷，一直到8年后，四国才结成了一个松散的非正式联盟。
金砖集团2009年创立时，成员国确实只有奥尼尔构想中的那四个国家：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一年后，南非加入，成为金砖五国。2024年，金砖集团成员国数目翻倍：伊朗、埃及、埃塞俄比亚、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和沙特阿拉伯5个国家成为新成员国。如今，据称还有40多个国家表达了想加入金砖集团的意愿，其中20多个国家正式提交了申请，包括马来西亚、泰国、阿塞拜疆和北约成员国土耳其。
人们通常把扩容后的金砖集团称为金砖+集团，中国外长王毅则把它称为“大金砖”，但为了叙述方便，以下我还是把它简称为金砖集团。
那么，金砖集团是如何在短短23年的时间里，从一个经济学家脑中的奇思怪想，发展成为今天一个令人不得不正视的国家联盟？
金砖集团vs七国集团
在喀山峰会即将召开前不久，美国《外交事务》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金砖国家之战——为什么金砖国家的未来将影响全球秩序？》的文章，其中有这么一段话：“自金砖集团15年前成立以来，许多西方分析人士都一直在预测它的死亡。金砖集团成员国之间差异很大，经常在各种问题上发生争执，而且分散在全球各地，这很难成为有意义的伙伴关系。但它却坚持着活了下来。”
但岂止是“坚持着活了下来”。
确实，金砖集团虽然被称为是一个与经济意义上的“全球北方”相对应的“全球南方”国家集团，但它其实散落全球，分布在地理意义上的地球北方（俄罗斯、中国和印度）和地球南方（巴西和南非）。目前，西方舆论对金砖集团大致有两种看法：一种看法认为，金砖集团诸国差异太大，没有共同的目标和一致的利益，基本上是一个空谈俱乐部，无法对西方构成实质性的挑战；另一种看法认为，金砖集团对西方，尤其是对美国领导的七国集团构成了严重的挑战。
西方人特别喜欢把金砖集团与七国集团进行对比，因为与军事组织北约和地区性组织欧盟、东盟不同，这两个集团主要还是围绕着经济议题组织起来的国家联盟。
七国集团（G7）由七大发达国家组成，正式成员国有美国、德国、英国、法国、日本、意大利、加拿大，欧盟则为非正式成员。
金砖集团由于各成员国之间的地缘政治利益和目标差异极大，无论是作为集团整体，还是其中和西方保持着良好关系的成员国印度、巴西和南非，都没有明确表示要与七国集团直接竞争，更不用说抗衡西方了。它们希望通过加强内部合作和多边交流，来构建一个多极的全球经济格局。但金砖集团的存在本身，在实际效果上，已经对七国集团或西方构成了挑战，这种挑战主要体现在经济层面，但又不限于经济层面。
我们先来看看经济层面。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安永今年9月26日发表文章指出，2024年，如果按名义汇率计算，七国集团的GDP（国内生产总值）在全球经济中所占比例是44.4%，超过金砖集团。但如果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七国集团的占比，已经从2002年的42.1%，下降到2024年的29.6%，下降了12.5个百分点；金砖集团在全球GDP中的占比，则从2002年的24.1%，上升到2024年的36.7%，上升了12.6个百分点；预计到2029年，七国集团的份额将会进一步下降到27.5%，而金砖集团的份额将上升到38.3%。按照这篇文章的说法，金砖集团在全球GDP中的占比早在2012年就已经超过了七国集团。
我们再来看看人口规模和国土面积：扩容后的金砖国家集团人口总数约为35亿，占世界人口的45%，而七国集团人口总数约为7.8亿，不到全球人口的10%。值得一提的是，金砖集团包括世界上两个人口最多的国家：印度和中国。金砖集团诸国的国土总面积约占全球陆地的30%，G7国家的国土面积约占全球的14%，不到金砖集团的一半。
在自然资源方面，七国集团除了美国和加拿大资源丰富，其他国家都是资源相对贫乏的国家。而在金砖集团中，许多国家都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例如，沙特阿拉伯、俄罗斯、巴西等国的石油、天然气和矿物资源在全球名列前茅。
具体来说，巴西的矿产资源极为丰富，包括铁矿石、铝土矿、锰矿、锌、铜、金、铅、石油和天然气；俄罗斯则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和天然气产国之一，这个世界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还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如铁矿石、煤矿、铜、金、铝土矿和铅；南非是世界上最大的黄金生产国之一，其他资源包括铁矿石、煤矿、锌、铜、铅、石油等；沙特阿拉伯是世界上石油生产量、输出量最高的国家，它同时还控制了全球第二大的烃储藏量；伊朗也是资源大国，拥有石油、天然气、铁矿石、铝土矿、锌、铜等；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石油、天然气、铁矿石、铝土矿、锌等资源也很丰富。即使不以自然资源著称的埃及、埃塞俄比亚、印度和中国，亦非乏善可陈：埃及有石油、天然气、煤矿、铁矿石、锌和铜；埃塞俄比亚有煤矿、锌、铜、铅、金和稀土；印度有煤矿、石油、天然气、铁矿石、锌、铜、锰矿和稀土；中国则有煤矿、石油、天然气、铁矿石、铜、金、铝土矿、锌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的稀土储量和产量均居全球第一。
在文化影响方面，七国集团除了日本，都是以白人为主的欧美基督教国家。金砖集团成员国的地理分布则更为广泛，分散在亚洲、欧洲、美洲和非洲，涵盖了大洋洲之外所有人类定居的大陆；文化和宗教也多姿多彩，例如印度的印度教和锡克教、中国的儒家文化、俄罗斯的东正教、巴西的天主教和沙特阿拉伯、埃及、伊朗、阿联酋代表的伊斯兰教等等，代表性更广。
在地缘政治方面，虽然七国集团和金砖集团都不是政治集团和军事集团，各自抱团的目的也不是基于地缘政治对抗，而主要基于经济合作和发展，但由于七国集团最初邀请了俄罗斯、后来又因地缘政治原因开除了俄罗斯，客观上给这两个经济集团染上了某种地缘政治的色彩。此外，七国集团都是富裕国家，属于经济意义上的全球北方，而金砖集团成员国都是新兴市场国家，属于经济意义上的全球南方，这也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全球南北的差别。
当然，与七国集团相比，金砖集团成立的初衷和目前的发展，地缘政治的色彩更淡，成员国之间并没有对抗西方的共同目标，甚至没有协调一致的地缘政治利益，印度和中国之间还有边界领土冲突和相互矛盾的地缘政治目标，沙特阿拉伯和伊朗之间、埃及和埃塞俄比亚之间也有着种种不和与分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方对金砖集团在地缘政治方面的担忧，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金砖集团既不是北约那样的军事集团，也不是欧盟那样的经济共同体，也没有东盟那样的地区性纽带，甚至没有维系七国集团那种共同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价值观和地缘政治利益。
有人因此认为，由于没有共同的地缘政治目标，金砖集团不过是一个空谈俱乐部，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大卫·鲁宾认为，恰恰因为没有共同的地缘政治目标，金砖集团才对许多集团外的国家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它提供了一种表达与全球南方其他国家团结的方式，同时又不危及这些国家已经参与的联盟。例如，土耳其可以加入金砖集团，而不会违背对其北约伙伴的任何承诺，金砖集团的松散性，可以让各成员国从中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东西。
七国集团是富国俱乐部，金砖集团则是新兴市场国家组合。在许多层面，如人均GDP、科技水平、金融市场、企业创新等方面，金砖集团要远远落后于七国集团，只因为本文谈的主要是金砖集团对西方构成的挑战，所以这些明显的落后之处就不详细展开了。不过，既然这个世界有富国，有穷国，也有中等发展水平的新兴市场国家，那么，世界经济格局就肯定不是只能有富国俱乐部，不能有穷国俱乐部或新兴市场俱乐部。不管七国集团和金砖集团的主观意愿和客观态势是否有政治色彩，至少在经济层面，七国集团和金砖集团的存在，已经构成了某种新的世界秩序。而未来的世界，也有可能出现的新的经济集团，或者现有的经济集团也有可能重新分化组合，种种变化和组合云谲波诡，将为未来的世界秩序涂抹新的色彩。
金砖货币和石油人民币
金砖集团要想对西方构成实质性的挑战，除了前述人口规模、自然资源、经济总量等方面的优势，至少还需要一些协调一致的行动。
如果说金砖集团成员国之间缺乏共同的地缘政治目标，那么，至少在一个方面，它们还是能够达成共识的：都希望削弱美元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的地位。
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目前美元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特别让全球南方国家不满的是，如今美国越来越倾向于把美元的主导地位“武器化”，用金融制裁的方式实现自己的地缘政治目的，这在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领导的西方国家把俄罗斯踢出了SWIFT系统这件事上反映得最为充分。
一些西方观察家认为，与2023年在南非举行的第15届金砖峰会相比，金砖集团的这次喀山峰会之所以更受关注，原因就在于近期的一系列事态发展，可能对美元在国际贸易中的主导地位构成真正的威胁。
据报道，在这次喀山峰会上，金砖集团成员国领导人将会进一步讨论“金砖货币”和“石油人民币”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全球最大的石油供应国、金砖集团的新成员国沙特阿拉伯最近证实，它在石油贸易方面“愿意接受新想法”，包括在原油贸易结算时使用人民币。
另一个能源大国、金砖集团创始成员国俄罗斯，也在考虑使用石油人民币替代石油美元，以减少对美国和SWIFT系统的依赖。
不过，同为金砖集团创始成员国的印度最近宣布，该国从来没有主动推进“去美元化”进程的计划，因为“去美元化”不是印度经济、政治和战略政策的组成部分，印度仍然会使用美元进行主要的贸易结算。
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今年10月1日表示，印度不会“主动” 推进“去美元化”进程，但他表示，印度将会“被动”寻找替代性的货币选项，与不接受美元的国家进行贸易结算，例如，印度与俄罗斯、中国等金砖国家进行贸易结算时，将使用卢布、人民币等当地货币，但与其他国家进行贸易结算时，美元将是首选支付方式。
然而，苏杰生也指出，美国的某些政策让印度很难与它的一些贸易伙伴进行美元贸易。
此外，金砖国家一直致力于开发自己的储备货币，以促进彼此之间的贸易，并减少对美元的依赖。有报道称，该货币将以黄金为支撑。
如果金砖国家推出了自己的储备货币，就可能导致世界对美元的需求下降，开启所谓的“去美元化”进程。新的金砖储备货币还会对美国经济和全球经济产生重大影响。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金砖储备货币的出台一直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一些专家认为，金砖储备货币是一种充满了缺陷的构想，因为你很难用一种货币统合金砖集团内差异极大的经济体。
爱尔兰都柏林圣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 Dublin）的帕特里克·卡莫迪教授也承认，金砖集团各国经济差别如此之大，以至于它很难像欧盟推出欧元那样，创建一种共同货币。但他认为，金砖集团未来可能会考虑创建某种用于国际贸易支付的新货币，或者用于国际贸易的加密货币。
国际清算银行前高级经济学家赫伯特·波尼施认为，一种成熟的货币需要完成三个功能：面值、支付手段和价值储存，这三样中的任何缺失都不是货币，而石油人民币正在努力满足这些要求。
谈到石油人民币在支付手段上面临的挑战，波尼施建议说，国际清算银行领导的mBridge项目可能是一个解决方案。mBridge是一个使用央行数字货币取代过时的代理账户结算系统的现代支付系统，它允许在中国、阿联酋、泰国和沙特阿拉伯的合作央行之间进行即时结算，在这个平台上进行的交易能够避免SWIFT系统、美国政府等局外者的审查。
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的鲁宾也认为，使用mBridge系统的一大优势是，银行无需直接在众多银行开设账户，也不必担心海外同行违约或无法按时处理付款的风险，就可以进行海外支付，因为该系统本身就创造了一种一站式的国际支付服务。
鲁宾说，mBridge系统把中国、阿联酋、泰国和沙特阿拉伯的中央银行连接了起来，这个系统也很容易与俄罗斯政府最近提出的一个类似的央行数字货币跨境支付平台“金砖国家之桥”（BRICS Bridge）互相接通。
尽管在短期之内，美元在国际金融系统和贸易系统中的霸权地位还很难被打破，但正如金砖集团一直努力、在这次喀山峰会上也打算继续努力的那样，在今后的全球经济格局中，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市场国家逐步去美元化的大趋势，大概是不可避免的。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