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悉德意志联邦银行前行长赫尔穆特.施莱辛格(Helmut Schlesinger)老先生于12月23日辞世,享年100岁,不禁想起10多年前我在中国人民银行法兰克福代表处工作期间,两次到施老家拜访的情景。
施老1991-1993年担任德国央行行长,此前近20年任该行执委会成员和副行长。他执掌德央行期间,正值“东西德合并”和英国、意大利退出欧洲汇率机制等重大事件发生。2012年初,在欧债危机仍在加剧时,人民银行法兰克福代表处发起“高端访谈”项目,重点访谈欧洲著名央行行长、金融家和学者等,施老是最早接受我们访谈的著名人士之一。
2012年3月底的法兰克福,乍暖还寒,各种鲜花已次第盛开。我们应邀来到法兰克福近郊陶努斯山(Taunus)脚下施老家中。他的两层小楼坐落在一处宁静的住宅区,看起来简约朴实。施老夫妇1962年入住,已住了整整50年。
88岁高龄的施老和86岁的夫人在门口迎接我们,他们腰板挺直、声音洪亮。施老穿格子西服,打领带,一丝不苟,非常温和亲切。他帮我们脱外套,让我们受宠若惊。我们在书房里落座,他夫人端上咖啡,浓香四溢。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窗外绿草如茵。
坚决维护物价稳定
施老以坚定维护物价稳定著称,为将德国马克打造成为世界上最稳定的货币之一作出了卓越贡献。“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不久,1974年德央行即引入“货币供应量目标制”(money supply targeting),此后多年一直奉行,欧央行也是以此为基础建立的。施老正是货币供应量目标制的始作俑者。“两德”统一后,由于财政支出大增,德国通胀接近4%。施老就任行长后,一改其前任因担心对经济造成较大冲击而不愿紧缩银根的做法,将基准利率从1991年7月的6.5%提高到一年后的8.75%,即使德国经济急剧陷入短暂的衰退也在所不惜,极大地提升了央行维护物价稳定的信誉。德央行紧缩货币后,经济状况不佳的英国和意大利面临维持本币兑德国马克汇率稳定与避免经济衰退的两难,最终不得不于1992年9月退出欧洲汇率机制(ERM)。施老工作室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其中一张是他与年轻的美国总统克林顿的合影。施老说,当时克林顿表示,“我当然知道你,你比我还有权势”。
施老说,20世纪德国人经历了两次恶性通胀,一夜间钱都没了。1948年西德货币制度改革,100旧马克才换得6.5新马克,他当兵的积蓄大部分一夜蒸发;他父亲经历过1923年的恶性通胀,损失更为惨重。施老提及上世纪80年代末他们夫妇俩在长江游轮上,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国人知道他们是德国人时,马上说,德国应该降低利率!施老摇摇头,说一些美国人以为这会使股市更好,他们只关心这些。
在资本较自由流动的情况下,汇率弹性有助于一经济体实行独立的货币政策。施老说,“二战”后较长时期内,德央行都反对马克汇率重估和汇率弹性增加,他是几个较早主张马克走向弹性汇率的高管之一。施老提及,从德央行退休后,他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与前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合作开课,课件主要由他准备。一天,沃尔克故意当众问施老,美元对德国马克汇率不断下跌,你就不怕在美国挣的美元兑成马克变少了?施老马上回答,那我就把钱全留在美国花!
欧元区的问题必须通过结构改革来应对
毋庸讳言,在欧洲货币联盟问题上,德央行是在政治压力下不得不放弃其反对立场。我们的话题自然从当时欧元区的困境开始。施老说,美国哈佛大学的费尔德斯坦(Martin Feldstein)教授曾预言欧元寿命不超过10年,其实10年内欧元没事,但第11年就出问题了。在欧元推出前,欧洲货币体系(EMS)运作良好;各国汇率可参考基准汇率上下浮动15%,经济一体化没有遇到很大障碍。德国一家经济研究所发布的报告显示,欧洲货币联盟(EMU)建立后,没有迹象表明欧元区内部的贸易增长快于欧元区与区外的贸易增长。EMU完全是一个政治产物,欧盟各国希望欧洲借此能在政治上更团结。欧元的问题必须从政治角度来看,政治家们必须采取更多措施加以应对。例如,《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中有“不救助条款”,即成员国只能自行解决其问题,但这一限定在欧债危机中被打破,欧元区新设了临时性欧洲金融稳定机制(EFSF)和之后的欧洲稳定机制(ESM),对陷入困境的成员国实施救助。这是政治上必须做出的巩固货币联盟的努力。
施老还最早敏锐地发现,泛欧实时全额自动清算系统(TARGET2)项下央行间融资,为欧元区国际收支失衡提供了重要融资手段,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欧元区债务国的问题。在TARGET2项下,经常项目逆差国央行通过增加对欧央行(欧央行马上转为其对德央行)的债务,变相为经常项目逆差进行融资;在希腊等重债国资本外逃情况下,TARGET2项下央行间融资还要弥补重债国的资本项目逆差。如果欧元区形势恢复正常,希腊等国央行就可偿还TARGET2项下对欧央行(最终对德央行)借款,但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表面看,欧元区整体的国际收支基本平衡,但区内各国之间的失衡问题不易被及时发现并解决。TARGET2的设计者对此始料未及,无论如何,它既然是一个支付清算系统,系统内的债权债务就应该被清理和解决。
TARGET2是由欧央行、欧元区成员国央行以及金融机构组成,通过SWIFT网络组成统一清算平台,进行自动实时总额清算,以提高欧元支付效率与安全性,便利单一货币政策实施。参见王信、李俊,“欧元区央行间资金融通与国际收支失衡调整及危机应对,” 《国际经济评论》,2012年第3期。
施老说,早在2010年,他就向德国经济研究所所长辛恩(Hans-Werner Sinn)表示,可能是德央行向希腊等重债国提供相当部分的融资,当时德央行TARGET2项下的债权约3000亿欧元,如今规模大得多。施老还郑重其事地致信德央行,建议予以关注。近期,辛恩等人做了不少研究,德央行年报已有专栏讨论此问题。
施老强调,欧盟政治上的努力、欧元区成员央行间的融资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毕竟各国竞争力分化是问题的根源。德国、荷兰、奥地利以及芬兰等国国际收支经常项目顺差,希腊等国的经常项目则是逆差,有的国家资本项目也出现逆差。欧洲竞争力分化不是近期现象,长期未能得到根本解决。欧元启动前,各国还可通过汇率变动进行调整,欧元启动后就不行了。
施老指出,从历史经验看,欧元区各国应承认区内竞争力差异并努力弥合差距,但在过去10年,一些国家却一味实行扩张性财政政策,扩大社会保障等支出,资金缺口约三分之一通过发行国债弥补,这是不可持续的。如果没有财政过度开支,各国竞争力也不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意大利总理蒙蒂(Mario Monti)正试图让劳动力市场更加灵活,希腊、西班牙也承诺进行经济改革。尽管阻力重重,但这是必由之路。
对于欧央行的货币政策,施老认为,非常规、极度扩张性货币政策不可持续,欧元区存在资产价格泡沫风险。施老说,欧央行在二级市场上购买政府债券,不能说直接违反《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但与《马约》的核心精神相悖。德央行就不会这样做。根据德国法律,德央行可基于提供短期流动性等货币市场目的对市场进行干预,这明显不同于欧央行基于降低政府债券利率等资本市场目的而进行的操作。施老还提到,在德国波恩的一次官方宴会上,他与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坐在一起,撒切尔夫人问了他很多货币政策问题,其中包括中央银行是否应该购买政府债券。餐后,撒切尔夫人公开对与会嘉宾说,施莱辛格做了很多解释,但还是没能说服她。
施老强调,德央行提供融资,只接受德国政府债券以及符合要求的商业票据作为担保品。德国法律规定,德央行需要三重担保,如第一担保人破产,就由第二担保人支付,依次类推,这样德央行就不易遭受损失。
施老认为,有人认为欧元区经济已有所好转,他们只看到短期内股票价格上升、政府债券利率走低。这一方面是由于希腊债务成功重组,另一方面源于欧央行采取非常规货币政策。欧央行不仅购买了政府债券,还通过长期定向再融资操作向市场投放近1万亿欧元的长期流动性。欧央行的储备货币已经太高了,这种状况不应也不会持久,欧央行肯定会回收流动性,但这比投放流动性困难得多。
关于流动性扩张的影响,施老说,只要中国还在继续大量出口低价消费品,欧元区消费物价指数就不会有大问题。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不断扩大货币供给,尽管物价不高(只有2%),股票、房地产价格却飞速上升,存在严重的资产价格泡沫。欧元区也可能面临同样问题。过去6年左右德国房地产价格基本保持不变,但2011年德国房地产价格已累计上升5%,法兰克福房地产价格则上升了8%。这表明,资产市场活动越来越活跃。一开始,资产价格上升会使人们很开心,但泡沫破灭将对经济产生严重影响。20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破灭、2006-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以及前期西班牙、爱尔兰以及希腊等国的情况都印证了这点。
欧央行应该如何做?施老认为,欧央行能抑制自身资产负债表的不断扩张。在进行长期再融资操作的同时,欧央行减少了短期再融资操作,也暂停购买欧元区政府债券。由于欧央行主要购买政府和私人部门债券和票据,为避免损失,它往往会持有到期。这些资产的期限大部分是三年以上,如出售会因市场价格走低而受损。为回收流动性,欧央行可自行发票据,期限为3个月、6个月或9个月。但回收流动性会提高利率,增加政府融资成本,政府将强烈反对。这对欧央行是一个严峻挑战。
与中国朋友的情谊
2013年7月26日下午,我陪时任中国国际经济关系学会戴伦彰常务副会长再度访问施老。戴会长曾任人民银行外事局负责人,与施老有着几十年的交情。施老与戴会长叙旧时,他夫人静静地坐在旁边,脸上挂着微笑。施老说,他高中毕业后,1943年被纳粹征兵,在前苏联战场上负伤,回家乡巴伐利亚休养。遇见夫人时,她才18岁。他们谈了5年恋爱,每天坚持写封情书。1949年,施老大学毕业后在慕尼黑IfO研究所找到工作,收入从每月100多马克增至600多,施老对未来岳父说,我可以迎娶您女儿了。施老还给《法兰克福汇报》写评论,夫人手画插图,可多挣点钱。直到晚年,施老一直只喜欢手写,收发邮件都由夫人代劳。施老夫妇酷爱登山,住所门廊的墙上挂着多幅世界各地崇山峻岭的大照片。1988年他们访问中国,曾远赴西藏,踏上了喜马拉雅山。施老说,2014年将迎来他们结婚65周年纪念。
施老提到,他和夫人1988年访华,到过人民银行总行和几家分行,那时中国银行间市场才刚刚建立。2011年10月,他不顾年高,专程访华出席中国国际经济关系学会年会,并坦率地就欧洲货币联盟的问题和对策发表意见。他说中国人很坦诚,容易交往。他曾遇到一位年轻干部,对“文革”浩劫直言不讳。他说,“二战”刚结束时他21岁,对纳粹的罪行完全一无所知。
听说戴会长要去拜访,施老多次发邮件、打电话,邀请戴会长吃晚饭。见面当天,下午三点多后未见人,施老几次打电话找,知道一切顺利才放心。
为了请吃晚饭,89岁高龄的施老亲自驾驶已用了30年的宝马车,拉着我们从住地穿过国王石小镇,去近20分钟车程的陶努斯山上一家特色餐厅用餐。至今仍记得施老为我们点的青芦笋凉汤特别新鲜美味。
告别前,我请施老给人民银行法兰克福代表处题词。他逐句仔细核对英文拼写,小心地用涂改液涂改并压干。他谦虚地说,多年不用英语写作了,对英语生疏了。他写道,很高兴与戴伦彰教授见面,重温多年的深厚情谊,讨论经济和文化问题;衷心希望中国人民银行持续为国家推行好政策,祝愿好朋友们万事如意。
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多年。如今欧央行和其他央行的货币政策操作恐非施老所能预见。欧元区并未如欧债危机时有人预测的那样走向分崩离析,当时西班牙、葡萄牙等陷入困境的国家已取得很大进步。但欧元区整体经济仍较为低迷,成员国竞争力分化等问题依然存在,有关中央银行在经济增长和危机救助中作用的争议并未尘埃落定。施老坚定不移地维护央行信誉和物价稳定目标,但也指出不能将德国的实用货币主义与机械地固守学术信条混为一谈。他曾认为实行欧元在经济上并非必要,但货币联盟一旦建立,他就把维护货币联盟稳定作为爱国之举。我想,无论世界风云如何变幻,施老对经济研究的执着和对物价稳定的坚守,同时在复杂环境中不失灵活性,在今天乃至今后更长时期,对我们都有重要的启迪和教益吧。
谨以此文纪念施莱辛格老行长。
(作者为中国人民银行研究局 局长)